生而為人,是很幸運的事。要常常記住自己難得的機遇,珍惜這可貴的身世,也要常常想念著那些不得生為人子的萬眾生靈。
中國吉林省有的是荒野無人的深山,山下四野又多古老的森林。長途趕路的人,尤其是走夜路的,常常會遇到山魈鬼怪,魑魅魍魎,這些都是木,石,禽,獸變的。這些有靈,無靈的東西都想修成人,修的年代長短不一,至少也都要幾百年。上千年也是常有的事。生而為人的再也不會想到,想要修煉成人,竟然會是這麼困難。
這些山魈並不是要傷人,他們是要想修煉成人的。這裡的人口這麼稀少,多少日子才看見一個過路的,牠們要仔細看,好學習人的模樣。看儘管看,學儘管學,修煉了幾百年也還不成個人形,只是能用後腿站起來,走路一晃一晃的,自以為已經很有人的模樣了。東北人;不祇吉林一省,都管修煉到這一地步的鬼怪叫『躄犢子』,是一種咒罵的話。鬼怪只要被這樣咒一句,就會咒掉幾十年的苦修行。
準備得很好的鬼怪會有計劃的借用人的口中的那一股氣。趕車的如果遇上一個這樣的,看牠不論神色裝束都很高明,說起話來也自然流利,就有可能把牠當作人,與他結伴而行。若是在談話中說了一句:『您長得還真像我老家裏的一位叔叔一樣!』
『謝謝您這句話!』這精怪就會馬上接口說:『謝謝您!謝謝您!我永遠也忘不了您的大恩大德...』說完就興高采烈的起身告辭了。從此牠就真可以有一個如趕車人的叔叔一樣的形體真正變成了人。就這樣變成人的親戚,朋友的,不知道有多少。變成人後有專門作害人的事的,也有的竟比生來就是人的還更有人性,還更和善。
就在長白山下,從前住著一位健壯硬朗的老太太。老太太特別會趕車,還專愛趕夜路。而且不須要有人作伴,自己也從不害怕。隱藏在黑夜裏的躄犢子多得不可勝數,他們幾乎沒有不認識她的。
『老太太!老太太!您好您好...』從路前一顆樹後繞出來一個兩,三尺高的。牠用足尖,退著跑,為的是要燈光照在它臉上,好讓老太太看得見。『老太太!老太太!您看看我像個甚麼?』老太太也就藉了燈光認真的打量了一陣,原來牠是一隻小熊。上次從這裡過時牠走路還很沒有樣子,現在已經可以立起來退著用兩條腿跑了!看牠兩隻前爪在空中那樣招著,下面兩隻腳腳尖踮起急速倒換著向後跑,好幾次差一點沒跟老太太的馬撞在一起!
老太太就心愛牠,就要幫牠一個忙:『你真是一隻小乖熊!已經跑得很有一個小孩子的樣子!再練練下次再給我看!』
『謝謝您,謝謝老太太...』那小熊若是再得不到老太太一句話就會跑不了那麼久,要倒下來用四腳爬了!小熊高興的謝過之後,反倒真的四隻腳落了地,一跳一跳地跑回森林黑暗的地方去趕緊休息,休息,黑影裏就傳出一片歡喜說笑的聲音。
燈影裏又跳進一隻貛子。
『老太太,老太太,您看我像個甚麼?』老太太看牠還是一隻十足的貛子。想站也站不起來,退著跑也不會。只能從車後追到車前,才回過頭來問一句話,就又被車子落在後面了!急得牠像隻跟人的小狗一樣,在腳下來回的轉。
『我看你甚麼也不像!別這麼著急...』因為老太太的口氣還是愛惜的,這隻貛子的修行也至少進步了十年。
話才說完,前面遠處燈光剛照及的地方出現了一個小老頭兒,穿了衣服戴了帽子,帽子底下露出一對小眼睛,又尖,又亮。老太太一看就知道這是個黃鼠狼變的壞東西。牠恐怕已經修了一千年了!當初作黃鼠狼時就又貪又狠,修行以來,還是照樣兇殘。憑了修來的法力,待這一帶山林的鳥獸都不好,只知橫行霸道。
牠的服裝,語言,姿勢都很成熟,牠自信老太太一定看得出,也能欣賞牠的本領:『老太太...您大遠地來路上辛苦了吧?我這鄉下的老土兒給您請安!』老太太把韁繩輕輕一抖,四匹馬慢慢的向前走...老太太用眼睛盯著牠看,牠也同樣盯著老太太。樹林裏安靜下來,祇有怕落在別人後面看無見的小躄犢子們還在移動,想找個空隙.好鑽出頭來看時,踩了地下的松枝,偶然`出一聲響。
這時黃鼠狼化的小老頭進了車燈照明的距離了。
忽然”劈!啪!”一聲大響,老太太飛快的揮出一鞭,打得又準又有力量,把小老頭戴的帽子打飛到半天空。帽子底下露出褐黃色亮油油的毛,以及兩隻老鼠耳朵。『什麼鄉下的老土兒?我看你還是個老躄犢子!永遠是個躄犢子!』
『吱!吱!吱!』黃鼠狼哭著罵著,竄回深山裏去了。老太太這一鞭抽去了牠一,兩百年的道行。
每次老太太走夜路都要堅持獨行就是因為這個
: 她幫助好心的,有人性的動物從魑魅魍魎變成人,也偶爾會一鞭子把那不配作人的打成永遠的老躄犢子。
★ 縮錄自 不成人子
- 人子/鹿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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