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五年了,我最不能忘記的是她那雙我一直自以為最擅長但那次卻完全無法解讀;在依依不捨的離別雨夜裡發出閃亮光芒的默默眼神…
離開的前一天晚上,他們請我去當年西貢市最豪華的Caesar Club飲酒作樂。
回到酒店已經快一點了,讓忙了一整天的司機回去休息之後才感覺肚子好像有點餓,本想下樓到Lobby去隨便弄點吃的,下樓之後突然有種想要趁著這難得沒下雨的最後一夜出去走走的念頭,於是要櫃台幫我要了一台計程車,目的地是西貢河。
車子還沒到西貢河,天卻又開始下起雨了...
那是一排面河而造的法式矮小洋樓,樓下的店面又窄又淺,拿來當廚房都還嫌不夠,倒是搭在屋外類似雨棚的帆布足足有室內面積的數倍大,餐桌與餐桌之間的距離還算寬闊...
可能是太晚了(加上時差,已經是台灣的凌晨兩點多...)也可能是下雨的關係,車子抵達的時候,三,四家連在一起的河粉攤,竟然只有一桌客人,跟前兩天較早來時的熱鬧滾滾,人聲鼎沸,簡直讓人完全無法想像,還以為來錯了地方。
坐在面對著西貢河的某個角落,才顧不得熱的大口扒了兩口,就覺得好像有一對眼睛正在注視著我,這並不讓我感到特別訝異,只是現在都那麼晚了,還下著雨,而且又沒有什麼客人。我若無其事的緩緩抬起頭來...這次不是以往的一大羣,而是只有孤伶伶的一個。
不知道已經多久了,她就是一直默默的望著我,一句話都沒說。因為只有我一個客人,當我停下動作好奇的研究著眼前這個瘦弱的小女孩時,店裡的人員發現之後立刻走了過去...我知道他要去把她趕走,我阻止了他。雖然語言不通,但他看我比出一根指頭,倒是馬上就能弄懂我的意思,退了回去,點了點頭。
我讓她坐在我的對面,幫她叫了一碗河粉,一盤不算小的燒臘和兩罐可樂…(吃不完也絕對不會浪費的,她可以打包帶回去...)但她”反常”的並沒有馬上就開始吃,還是一直望著我,而且自始至終都是默默的...直到我第二次用手勢催促她,她才開始低下頭大口吃了起來,邊吃還邊喝一口我已經幫她拉開了拉環的可口可樂...
這時換我忘記了餓,也完全失去了胃口,只是目不轉睛的望著她,也是默默的。她頂多不超過七歲,長長的睫毛和大大的眼睛似乎略帶著西方人的顏色,她那麼”缺乏積極”,難怪這麼晚了還在挨餓…還有她”老大”呢?她為什麼都不說話?她是瘖啞人嗎?還是孤兒?她那默默的眼神裡到底想要對我說些什麼?她...整個腦袋就這樣鬧哄哄的天馬行空著…
雖然如預料中的沒吃光,但她吃掉的還是遠比我預計的還多得多,顯然也是比我所能想像的還要餓。店裡的人員不必我吩咐的主動帶著塑膠袋要過來打包時,我要他再去多切一份燒臘,在他進去忙的時候,我背對著店面挨近小女孩的身邊,迅速的將一張五萬元的紙鈔塞進她的口袋,四周張望確定沒被發現,立刻回到原來的座位,不露痕跡的坐定之後發現她又在默默的看著我,這次那張油亮亮的小嘴還張得大大的。
結束時,我堅持要看著她先離開,不僅僅是因為她現在已經吃飽了,而且還”身懷巨款”,也因為真的是太晚了,不回去睡一下,天亮之後哪有精神和力氣繼續"討"生活?
看著她一手提著打包,一手緊緊掐著口袋,還頻頻回頭的望著我,我望著她那比起第一眼已經有了明顯的變化,卻還是怎樣也無法解讀的發亮眼神,感覺整個心正在抽動著...
當她那嬌小的身影終於慢慢的消失在暗夜的一片漆黑之中後,我回頭用手語的手勢問了問正準備打烊的店家:她是這樣(不會說話)的嗎?那店家對我笑了笑,搖了搖頭...
本想繼續在西貢河畔流連片刻,但這時外面的雨突然又下得更大了…
■ 多年後
後來連續好幾年,我又陸續的去了幾次胡志明市(就是西貢),只要有空,我幾乎每晚都會獨自到西貢河岸附近去徘徊,總是滿心期望著能夠和她再次相遇。那天真的太晚了,又下那麼大的雨,實在找不到還在營業的商店,如果有機會能夠再遇見她,第一件事就是一定要先帶著她去買雙漂漂亮亮的鞋子讓她開開心心的穿上,不要再讓她打著光溜溜的赤腳了。每次心裡都是這樣盤算著,但每次都還是落空的失望了。
那年是1995年的七月。十五年的人生變化不可能有人能夠事先預知,即便現在還能有機會再次舊地重遊,更即便是能夠還有機會再與她擦身而過,彼此也絕不可能認識了...
或許人生就是這樣吧!能夠讓你一輩子念念不忘的悸動往往發生在一閃即逝的剎那之間,然後過了就過了...與其為永遠無法再見而遺憾而感傷,或許我也該感到慶幸才對-慶幸在那樣一個大雨滂沱的異國深夜,我總算沒有錯過去趕赴這樣一場精彩的靈魂相會。
哭泣的月亮 / Nguyễn Văn Chung (Vietna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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