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剖是一篇讓我在過去三十幾年來一直念念不忘的散文-文章出自詩人楊牧先生1977洪範初版的葉珊散文集(這本散文集我前後買了超過五次)。背景音樂是陳明韶小姐原唱的校園民歌”讓我們看雲去”。 長久以來,我一直在想像”讓我們看雲去”這首歌的歌名與楊牧先生的"自剖"裡那一句”讓我們看雲去”是否有所關聯?不過一直到現在還是沒有答案。 你可曾子夜夢回,望著黑暗的四週,久久不能再眠?你可曾厭惡過柔軟迷人的春陽?我在心中有一種完整的憧憬,那是對一個歡樂,無憂的樂土的憧憬。那種聆聽晚鍾似的心情:肅穆,淒冷,我就這樣冥想著,如何企及那片夢幻中的樂土? 這一生從沒想到自己也必須投身於這種世俗的洪流,也在人間的恩恩怨怨中失去了安寧。我最恨浮燥,但我已經不知道如何使自己安心下來了。最愛在夏天的午後去小山上徜徉。小時愛坐在樹上,那時看得遠,更望不盡的是遠村的雲霧和煙竹。有時坐在幾顆古松下,心理欠缺成型的觀念,就只知道鳥的啁啾,樹葉的拍擊。 你可曾在夏天的早晨,當太陽還沒有升起的時候,赤腳走過寂靜的吊橋?你可曾默數著一段長長的階梯走入林中?那種孩提的愉悅,不知道老時會不會忘記。你可曾,啊!你可曾在清晨時分,坐在沁人的石椅上,感知那種迷人的冷冽?那時,你還有點睏意,坐在霧水未乾的石椅上,你可知道那種教人落淚的快樂?...在那些日子裏,你就是你,你只知道那些你親眼看見的,你知道,海是湛藍的,山是崇高的,冬來時,積著白雪;你只知道當你醒時,一個美好的日子在等著你,因為你的心靈純潔,不知道什麼叫知識,不知道什麼叫塵俗。 但我已經失落得太多了,在知識的海中打撈著,忽視夕陽的豪華,忽視心靈的完美.....我已經失落得太多了;如今我也投入了世俗的忙碌中,忘卻那種寧謐和愉悅,只在心中盤算著:如何把自己磨鍊得更像個成功的男人,如何讓自己忘懷過去,如何把自己變為蒼老。 有一種人你是改變不了的,他的性格是深邃無底的,他了解自己,他愛自己.....他愛自己的愚騃和荒唐。我學不來如何恨人家,但在這可笑的世上,卻已經遭惹了不少人的怨恨。你了解怨恨?甚麼叫怨恨.....你必不了解,我也不。但你說我們不必理睬人家了,我們一起去散步,把他們原諒了吧!我卻無法忍受一邊讀書一邊遭人白眼.....你讀過聖經嗎?聖人教我們甚麼?唉!讓我們把知識一起拋棄,當天氣好的時候,一起去樹林裏坐一個下午,讓我們去聽水聲,讓我們去感覺春草的芳香,讓我們看雲去。 是的,越是愚騃的人越能獲得自己的歡暢。即使只面對一個亂石的河谷,我們也能在這種紊亂,荒謬的風景中得到樂園似的忘我。可是,如何通過這世界的風沙?當我們在路上走時,沙土乍起吹迷了我們的眼睛,逃吧!讓我們逃開這個世界。我們也能清醒地看這個世界。發光的石板路,發光的相思樹,發光的腳步聲.....我曾在教堂裏長坐過,只為排遣寂寞.....也許有個不可即的聖靈來依靠,我們會覺得自在得多,快樂得多。 記得在一個三月的午後,細雨霏微的午後;記得一條小路,一條落滿楝花的小路.....風拍打著你我的衣裳,風拍打著這個世界。記得嗎?記得那種解脫似的笑談,記得那一陣陣鈴聲.....這個世界一直在變,舊的去了,一些甜美的記憶也跟著去了。新的不來,一切新的陌生的憂愁卻檔住你,在你的眼前障著你唯一的路。陌生的山,陌生的海,陌生的路;啊!憂愁,我已經嚐到你秋來落下的第一顆苦果!啊!憂愁,我已經癱倒,你埋葬了我吧! 如果你是隨情愛而來的憂愁,請你來,為我在後山尋塊有小樹和流水的草坡,把我埋在雨水淋淋的夏季。我在土裏可以參悟點寂靜的樂趣來,我可以回憶一點人世的美好和安寧。在土裏,啊,憂愁,你是知道的,我沒有風,沒有雨,我沒有沁涼的石椅,沒有淒切的樹聲,沒有吊橋,沒有松濤,但,我也沒有怨恨啊!我會快樂得多。讓我去,你帶著我,像領著一個瞽者,踏著堅實的大地,把自己引向沒有仇意的荒草和野土中去。 我豈是這樣一個愛嗟嘆的人?我有足夠的活力,我寧可在白眼中求生,也不願在笑容下死去。我們知道,活下去,不怕什麼打擊;他掊你一拳,你回他一拳,星在天邊作證,你活著,只為了把握一點真理,只為了體識一點奧秘.....你活著,因為你必須活下去。 讓我套用一句前人說的話,『愛和平是我的天性。在怨毒,猜忌,殘殺的空氣中,我的神經每感受一種不可名狀的痛苦。』這世界真是隨時提供著怨毒,猜忌和殘殺。雖然我的處境並未像他的那麼矛盾,但我面臨的卻是一種隨思考以俱來的迫害。心中的鬱結往往就是外界加諸的,我也曾經告訴過自己,不要氣餒,告訴自己,應該把經神提起來,反抗那種邪惡的勢力.....但這些又有甚麼目的?和平多麼好啊!我多麼戀愛那沖天而起的白鴿,那是一種至美的象徵,我曾在夢中見過的,那是和平的,聖潔的淨化,在藍天下,那是幻中的神奇。 我也告訴自己,忘記那些,忘記那些。我們活在一個詩的世界,世界蒼老而博愛,洪荒以降,真理就像是陽光下的山丘和河灣,在者恒在,逝者不回.....我們何必想得那麼多?我又有甚麼怨恨?笑著告訴他們,唉!先生,你太過份了.....這樣就夠了,我又何必和他們爭執? 我們並不為爭執而來的,也不必自覺挫折,誰能主宰你?一切都集在你身上,日月星光如此不息的照耀,你活著,該是為自己活著.....並且向自己保證,唉!我並沒有戕害了我孩提時純真的幻想,我仍有個國度,完美無比,而且我仍有個信心,就如彌爾頓(Milton)說的: By Labour and intense studying(which I take to be my portion in this life) joined with the strong propensity of nature, I might perhaps Leave something so written to aftertime, as they would not willingly let it die. 多少期待,多少希翼,還不是為了使善良顯露,使邪惡退隱,我們做的又是甚麼蠢事?我們果真那麼低能?你說,我們要像風車一樣磨下去,像大海永無止境地淘下去,來啊,偉大的生命! 即使一切成空,我也不怨你,告訴自己,我自有一個美滿豐盛的樂土.....我活在這裏,但在這裏,我只是走路而已,我的心智並不全在這裏,我嚮往的卻是一個遼遠的國度,那是一個無人知曉,無人了解的國度,有一天我走過海邊,你問我,捉住我的衣袖,滿臉疑惑地問我,你要去哪裏?我指向雲霧深處,我要去一個遼遠遼遠得的地方,我要去我夢中的香草山..... 香草山,香草山,那才是我的世界,那才是你也該去的世界,雖然你不知道,但我會領你去,因為你是我的朋友,你曾拉著我的衣袖,你曾拉著我的衣袖問:你要去哪裏.....我就會告訴你,香草山,那雲霧深處,那麼至美和平安樂的國度。我們不只是幻想。我們將會動身前去,那個美麗無人的國度,看草原上的小花,看草原上的羊群和麋鹿。雖然那已不再是兒時的天地,但我總算抓住了一點幸福的憑藉,因為我在那兒,完全快樂,保護著自己的心靈,會好好的活下去。 世界上每個人都該有個完美的香草山...讓他們在那山裏沒有憂慮地徜徉,讓他們離開猜忌和怨毒的俗塵,讓他們帶著笑容入眠。你來,隨我來,只要你愛,你隨我來,我領著你去,就是死後,我仍然會守著我的諾言,我會帶你去看那個美麗,和平的香草山。你可曾子夜夢回,久久不能再睡?如果你愛,你就在心中想著:.....有一座山,歡樂無比,它就是你的憧憬,你的希望,如你不棄它,它也絕不棄你。 我就有這麼一種信心,進一步,退一步,自有我獨立生存的憑藉,果真誰把箭頭對著我來,來吧,我們怕甚麼?就為了保護一顆心的完整,即使我的皮破了,血流了,我又何曾在乎?迎向前去,真的,我們在陽光下高聲談論,沒有隱私,沒有陰謀,誰能奈何你? 說啊!誰能奈何你? 自剖 葉珊散文集 楊牧 一九六二。 |